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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倩倩强烈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真的。
然而，眼前却是个简单房间。
黑漆实木家具，床上半旧帐子，平砖地板，右手边成排人字纹木棱窗，满满古典中国风。
嗯……不是医院她转着脖子环顾。
明明因白血病引发的多脏器功能衰竭，正躺在icu拖时间，病危通知书都积累了一小沓。
怎么突然换地方，自己更好人似的站起来了
身体仿佛没重量，就这么悬着移动。
不小心，竟然直直穿过桌面、杯、碟，以类似倩女幽魂的标准姿势：飘
这状态……似乎不咋吉利啊。顾倩倩咂巴嘴。
来不及细想，突然，注意力被不远处俩背影抓住。
是对年轻男女。女的纤细，巴床沿双膝着地。男的高壮，弓着腰几乎半趴。
两人正小心翼翼，合力紧围着大床一角的什么东西。
顾倩倩愣住。
爸……妈！
像是为了配套房间的布置，他们二人居然也都穿了古装。
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即便这副不伦不类、简直cosplay的装扮，乍看小滑稽。
但，真是爸妈！
不是现在人过中年，而是年轻了好几十岁、记忆中旧日的他俩！
顾倩倩目光梭巡。
从老爸小山样隆起的背肌、根根支棱的茂密板寸短发，到老妈垂到浓黑鬓角、微微摇晃的翠色发簪流苏、眉梢眼角紧致皮肤。
真真切切，却又绝对与事实不符、处处透着荒谬。
现实中的老爸，早在45开始谢顶，之后索性剃大光瓢，臂膀肌肉越来越少的同时，肚腩年年见长。
近年老妈鬓角花白，即便常染，近看发根颜色仍明显，更别提嘴角下垂、法令纹、鱼尾纹。
眼前两人却正当青春年华，活力盎然。
顾倩倩深吸口气，说不清挺惆怅还是感慨，五味具陈地复杂。
往日重现，难道真快挂了原本多少怀希翼的热切心情，拔凉、拔凉。
都说人弥留之际所见幻象，其实是内心终极欲求的某种投影。很快，她便找到了幻象根源，或者说，自认为的根源。
被年轻版老妈展开双臂环圈着的床沿上，静静躺着个小小身影，略比枕头长些。
胖嘟嘟、女孩子，红裙红袄、梳双髻。若非此时脸色白得瘆人，真跟年画上福娃有一比。
竟她自己！老照片上常见，二、三十年前约莫两三岁那会的顾倩倩。
了如指掌，偏又极陌生。她定定看着那漂亮小人儿。
近在咫尺，婴儿肥的脸蛋，隐隐透出诡异青灰，半点血气都无，不，应该说半点人气都无。
顾倩倩心咯噔一沉，身为见惯生死的职业临床医师，不难判定，眼前极可能个死孩子，至少频死。
从前的自己，怎么也快挂了
灵犀一闪，突然省悟：这才对。
现实中，血癌已并发多脏器衰竭，再不甘心，也就勉强拖几天。
于是相对应，幻觉中的她也同步凋零，只不过以更美好、温情的姿态。
顾倩倩垂下眼帘。
挺好，没毛病。
斜下方，憔悴的母亲红肿着眼睛，声音沙哑且抖：
“杜哥，你有多大把握我是说……”
这个距离，顾倩倩甚至能感受到她口鼻间，哽咽抽泣散发出的热气。
如此惊惶状态的老妈，实属罕见。
印象中，母亲顾宝珊总是霸气强势，特大女人，绝少作泪光盈盈小鸟依人状，尤其自己十岁那年他俩离婚后。
“黄泉镜是有名的上古神物，肯定能行！”愣头青模样的老爸咬着后槽牙，感觉像要随时找谁耍横，好二。
上古神物这词玄幻。顾倩倩从前尘旧事中回过神，认真瞅了瞅老爹双手紧紧攥住的那把小镜子。
薄薄一片，巴掌大、正圆形、镜面灰扑扑，人影都照得不怎么清，内里隐隐可见两竖排、四个蝇头小字：
“黄泉、xx”
篆字金石铭文总之巨复杂。
结合听到的对话，四个字中她也就能勉强猜半截，还不太敢确认。
终于，母亲遏制不住大哭出声，捶床：
“倩倩这么小，不能死啊！我就她一个女儿！师傅他老人家怎么就不在嘛！”
泪水顺鼻尖，砸在怀中女童泛青的面颊上。
房顶漏了半空中，顾倩倩觉得脸上有水滴落。
伸手摸，没湿，抬头望望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父亲沉沉地呵斥：
“嚎什么！人都还没死！”
继而，放缓语气哀声：
“落儿煞天下无解！无解！你师傅药王来了也没用！唯一希望，这镜子能行，必须行！”
这像能行眼瞅着她爹腮帮鼓起，咬牙切齿几近狰狞的表情，顾倩倩深怀疑。
不过，老爸老妈齐心协力，在想招救她——啧，顾倩倩淡淡眯眼，真好呢。
脑内，却忍不住回忆起现实中，父母在她病房互相揪打那幕。
离婚十几年后，在病危的女儿床旁，两人又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破事。
从说到吵，再到指责、谩骂，接着撕扯、推搡，前来探病的双方亲戚加入战团……最后硬是医院直接报了警。
好大一场热闹。
爸、妈，俩高学历，品性、外貌、能力全不差，单独拎出来都算挺不错的个体。
各自有的也不过是些普通人常见的毛病，不出格。
至于，到底怎么闹到如今田地
顾倩倩不懂，纠结了半辈子都没搞懂。
这样、那样的原因，肯定多少有点。
但其中任哪桩，细细品评，无论如何又绝不能够便是终级祸端。
同个屋檐下一对冤家掰扯了那么些年，终究分崩离析。做女儿的早已没那个心力，也懒得评判谁对多、谁错少，反正用小半童年、整个青春期为此买单的人终归是她。
顾倩倩浮在半空，默默看着脚下场景。
因为现实太令人失望，所以昏沉中大脑便自动幻化出此等脉脉温情
算啥，明晃晃的自己可怜自己心理安慰、替代补偿
不好，太不大气。弱者才要顾影自怜。
有种强大，叫命运逼你强：
当初父亲再婚生子不同城，母亲外派工作、嫁人。两边新家庭，哪边她都格格不入。
说完全不怨是假的。
兴许对于他俩来说，那只是个“badchoice”，一段了结的失败婚姻。
就顾倩倩而言，却是曾经的整个世界，所有已知的爱。
眼睛酸。
她叹气。终究还是心肠不够硬，留恋儿时三口之家那点温馨。
好比糖吃多了烂牙的道理都懂，偏偏戒不掉那口甜。
对自己不满。干脆不再看脚下一家三口，顾倩倩转身穿过床帐，透墙而去。
然而，刚出门，她便彻底愣住。
外头正气势滂沱地，下着纯黑色大雪！
充斥整个视野，铺天盖地、洋洋洒洒。
